一、白茶
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城中有个小茶馆,是个法国女人开的。女人捡了七八只流浪猫,放养在店里,每只以一味茶命名——茉莉、珍珠、红袍、普洱……猫们围着桌椅上蹿下跳,女店主唤着琳琅满目的名字,百忙之中抽身跟顾客打个招呼。她不太爱跟人寒暄,一沏上茶便不管了,坐到柜台后头,操着浓重软糯的法语口音跟她的小侄女聊天。小侄女高中生年纪,大约是放了学来店里帮忙的。我那时正捱着毕业,常在周四的下午去她的茶馆发呆,看地上落的五颜六色的猫毛。
里士满是座被焚烧又遗忘了的城市。高高低低的楼像一蓬蓬野草从焦土中冒起,凌乱顽强,各自为阵。法国女人的茶叶店缩在城中一个偏僻的购物区里最偏僻的一隅,店里的装修跟城市的规划风格神似,欧式茶杯、日式玻璃皿和紫砂壶一处堆着——那么多颜色和线条冲撞,竟撞出了满眼萧瑟荒凉。然而一壶龙井沏出来,茶汤碧绿,满屋豆蔻鲜香,是我没想到的。
我问她茶的来源,她说在中国有合作的茶庄。她自己偏爱白茶,强烈给我安利白毫银针,告诉我白茶未经炒制,自然风干,保留了小叶柔嫩的清香。我被说得心动,买了一小包回去,泡一杯端到电脑前边赶论文边喝,只觉寡淡无味如白开水,很后悔没买龙井。然而过些时候回到她的茶馆,再要一壶白毫银针,却又闻到了那似有似无的嫩香,像雨后的风拂过邻居家刚割的草地。我怀疑她店里的水质比家里的好。转念又想那样淡的清香,也许要心够静才闻得着。
我猜不透法国女人的年纪。看她的容貌,有五十岁出头。看她的眼睛,又似乎该年轻得多。她的眸子是很淡的灰色。说话时脸上的表情越是认真,眼里就越有一抹笑意。有一次我坐在她的店里喝茶,她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条项链,走到镜子前跟侄女比划起来:
“这样是不是太长了?“
“还好,挺好的。“
“可是我觉得太长了,过了胸口,一戴上去人就显得邋遢。“
“那你就缩短点,链子可调节吧?“侄女说。
法国女人低头摆弄了一会儿,重新戴上,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现在又有点儿太短了——你看,要过锁骨这么多才好。但我弄得太短了,这下把锁骨遮住了,显得笨。“
我不由得朝她们站的地方仔细看了两眼。那项链是三股线编的,坠着块小小的,月光石一类的石头,是城里集市上常见的手作小物,十几二十块那种。法国女人立在一人高的镜子前,正专心致志地端详自己。她肩膀很窄,身材细长。项链的细绳走过她的锁骨,一路垂下来,压住低开的领子。这时普洱走上前,竖起大毛尾巴,腮帮子在她小腿上蹭了蹭。只见她踩了一双黑色的平跟拖鞋,鞋底用极细的麻绳绕在脚踝上。她整个人从头到脚,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姿。
她凝神立在镜子前,嘴里咕哝着,一会儿嫌长了、一会儿嫌短了,勾着头旁若无人地摆弄一根绳编的项链,好像个十来岁的女孩。她十来岁的侄女站在身旁,脸上却有种漠然的老成。忽然法国女人抬起头来,与我目光相接,眼里浮上个有些不好意思、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微笑。
因着那个下午,白茶在我心中总像柔软的女人,像张爱玲反复感叹的,“淹然百媚”的女子——遇到美好的风物,哪怕在别人眼里再细碎不值一提,她们都像“丝棉蘸了胭脂,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”。我从来不曾这样活过;从小被告诉,这样的女孩不聪明、没出息。然而那个茶香萦回的下午,我好像开了窍,明白了这样的活法其实有多么可爱,多么难得。
二、抹茶
南加州风干物燥,树木常年带一层黄绿色。人家屋前屋后种得最多的是芦荟、仙人掌和香草,也都是黄绿色的。圣巴巴拉城郊有个小花园里却种满山茶和垂柳,常年郁郁葱葱。这园子还有个新奇之处:一个竹搭的凉亭,建在一泓清溪边,匾额上由右至左写着三个字:“心看庵“。
“心看庵“里没有和尚尼姑,却有日本茶道爱好者,每个周末在此聚会。我怀着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心情在网上填了报名表。某个周六清晨,天刚刚擦亮,就拉了小马一起去心看庵里看热闹。
竹亭里铺了干净的榻榻米,沿墙跪坐着几个穿和服的人;席外一溜整齐的木屐。茶道老师是一个化淡妆、梳圆髻的日本女子。学生们都是美国人,有大学生样子的年轻男孩,也有退了休的老妇人。唯一没穿和服的是个八九岁的日本小女孩,看样子是那位老师的女儿,穿一条泡泡纱短裙,露出被南加的太阳晒得黝黑的两条细胳膊,在榻榻米上走来走去。我和小马不是茶道成员,只是来观摩的,那位老师示意我们侧坐在榻榻米边缘,腿伸到亭子外面,不用脱鞋。
茶道表演开始了。那位老师端端正正地坐好,面对大家致辞——她说的全是日语。开场白结束,一个灰白头发、穿和服的美国老太太移到席前,对老师深深鞠躬——出乎我的意料,她说的也全是日语,不带一个字的英文。我只好专心看她们的动作。作为学生的老太太俯身拿起一柄长长的木勺舀水。手刚抬起来,老师就开口了,吐豆子似的又急又快的日语,无疑是在指摘老太太握勺的部位不对。老太太点头附和,双手往上移了一寸。
她往铸铁壶里一勺一勺缓缓注水。注到快满了,放下勺子,拿起一方茶巾,全神贯注地擦壶身溅上的水滴。那动作真慢啊,像一帧帧手绘的动画铺展在桌上,慢到让人忘了时间会流动,慢到让人忘了着急。我端详着老太太灰白头发的侧影,和服领口在她脖子后面弯起个恬然的弧度。若此刻光线晦暗,这逼仄的空间、沉默的老人,真像小津安二郎电影里的画面。
然而坐在一旁的老师忽然发话了,这回指着她刚叠好的茶巾。老师说的话我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,语调却十分熟悉——小时候老妈嫌老爸拖地不干净,抑扬顿挫,如出一辙——但家里有客人来,我妈亦不会这样数落我爸。这念头一起,茶禅一味的境界顿时烟消云散。只见老师数落了一通,摇摇头从学生腿上拎起折好的茶巾,啪地一声抖落开了,皱着眉重新叠给她看——还是一个蓝色的等腰三角形。我看不出之前那个三角形哪里就叠错了。
越到后面,老师的斥责越多,渐渐从一开始的唠叨,变得声色俱厉。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,因此更惴惴不安,榻榻米上如坐针毡。我一面佩服那位学生的涵养和诚心,一面觉得自己大早上不请自来地看人家挨骂,实在是二百五才会做的事。转头看小马,只见他不住地翻白眼。我知道他憋得难受。果然,开车回家的路上,小马大声吐槽:“那老太太那么恭敬,大气都不敢喘,这个什么老师倒好,从头到尾骂个不停——这人是不是有毛病?你说要是我当时不脱鞋一脚直接踩上她的榻榻米,她能怎么着?难不成把我杀了?“
“可她最后给我们沏的茶是真好喝。“
“恩,那倒是真的。“小马点头,“我从来不知道抹茶那么香。”
我们最后喝到的,并非老太太的茶。她在榻榻米上忙碌了近一个小时,所得仅一捧抹茶,敬献给了老师。老师象征性地沾了沾杯沿,便递给身旁的学生,一人抿一口,转一下茶杯,屏声敛气地传递。最年轻的一个学生抿完,茶道表演就此告终。这时,梳圆髻的日本女老师抬头看了我们一眼,忽然用地道的英语问:“你们想尝一杯吗?”
“好的,麻烦了。”
她转身把铁壶坐回炉上,烧水、洗杯子、泡茶、拿竹筅打茶沫,动作干脆利落。不过几分钟功夫,我们面前各自摆上了一碗浮着白沫的碧绿抹茶。托起茶碗在手,春光春影在鼻尖下跳荡。
“怎么样?”
“很好喝,谢谢。”
“那再尝尝我做的雪媚娘。”
老师双手递过来一只小磁盘,上面盛着两个粉嘟嘟的雪媚娘。和服圆髻的中年女子笑容可掬地对我们点点头,刚刚声色俱厉数落人的,仿佛并不是她。
记得从前读过一篇京都艺妓的文章,对行内老人依仗资历欺凌新人、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规矩多有微词。茶禅一味,禅宗公案里类似的故事也层出不穷:方丈器重某个年轻的僧人,反而故意给他磨难:讲经时当众羞辱、起居中故意冷落,暗地里观察他的反应……在尊师重道的文化里,所有这些都可以视为考验吧?又因为是考验,就含着青眼和荣幸的意味。
然而所有这些小马都不买账。“她给的雪媚娘是红豆馅儿的,我爱吃。”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味,“不过话说回来,为了一口茶去公园里听人挨一早上的骂,你真觉得值吗?”
三、高山茶
阿什维尔城沉睡在蓝脊山麓中。北卡罗莱纳州民风保守,偏这座山城荟萃了几乎整个东海岸的左派、艺术家、瘾君子和诗人。同时在这儿扎堆的,还有精酿啤酒园和世界各地的美食,都藏在小街小巷里。那些巷子末梢循环似地遍布城中,里面藏着奇奇怪怪的店铺——卖毛线的、卖化石的、卖香料的、卖大麻油的、卖盆栽的、卖风铃的;瓷器窑厂、玻璃作坊、冰淇淋铺子、棋牌茶馆……我一直觉得,这座城市的正确打开方式,是穿上一双趁脚的鞋子,从南走到北,从白走到黑。
暴走开始前,我们转到高山茶馆,先坐下来喝两壶茶。这是个很妙的去处——茶馆开在车水马龙的College街一侧,门面像极了老家南昌的茶屋,靠窗立着雕花红木架,架上搁着琳琅满目的紫砂壶、根雕和小茶宠。走进店里,空气中氤氲着各种红茶湿暖的气味。屋顶垂下绿萝,大鱼缸里栽着海芋,人像一脚踏进了小小的雨林。
一个二十岁出头,黑头发、穿黑衣的美国男生立在柜台后面,问我们要喝点什么。
“可以试样茶吗?”
“可以,一次可以试五种。”
“那我们从白茶到普洱都试试,每种你来挑吧,不要花草茶,不要黑茶。”
他看了我们一会儿,低头思索,过了片刻,大概想好了,一言不发地转身打开大冰箱,从里面掏出两个贴封条的大包;又爬梯子到茶柜顶上,端下来三个大茶罐,逐个打开,挑出茶叶盛在小碗里,摆在我们面前。
“白茶是白牡丹,绿茶是雀舌,乌龙茶我选了两样:台湾的梨山,和武夷山的铁罗汉;这是熟普洱,从凤凰沱的茶饼上掐下来的。你看可以吗?”
我点点头。铁罗汉居然是武夷山的茶,之前还从没喝过。
他端上青绿色的大茶盘,拿出一只盛开水的砂壶,又随手捡出盖碗、茶漏、公杯和两个小茶杯,最后挑了一只紫砂的小兔子搁在茶盘上。这许多小物事都半新不旧,也不配套,但颜色素净,各有各的好看。我在柜台前坐下,看他捻着那些器皿一只一只过开水,动作不紧不慢。他手腕上绕了三圈菩提子,无名指上戴一枚铜丝戒指。
全部烫完洗好,他往砂壶里注开水,注满却不急着去泡茶,而是掀起壶盖,在空中来来回回地扇着。我知道他是在等水降温,只见他默默地扇了好一会儿,抬头一笑说:“像白牡丹这样的茶,从来没被煎炒过,它遇到的最热的时候,也就是晒太阳。水要是太烫了,一灌下去,它的香气都吓没了。”
白牡丹之后是雀舌。极细极小的嫩芽,入口味淡,香气也不如白茶,但喝到第二道时,舌根上泛起悠悠的回甘。
泡到梨山茶,我说我有个同学在台湾种茶,也做的梨山。
他认真地问:“是吗?那我要问问你,我们这种梨山口味怎么样?”
“你们的茶香气特别好。”我说,“这个香味让人想收集起来做成熏香,放在房间里点。”
“做成熏香?有意思。我首先想到的倒是吃的——像你一脚跨进饼干店,正碰上店员呼啦一下拉开烤箱。”他笑着说,“我妈妈周末烤饼干,厨房里就有这种味道。”拿起杯盖闻闻,眯着眼思索一会儿,又补充道:“闷闷的,像湿热的下雨天走过灌木丛;又有点辛辣,有一丝肉桂的气味。我总觉得梨山茶的茶香像点心一样,闻过之后留在嘴里,可以咀嚼得到。”
他泡的茶味道都极清淡,每一泡只在盖碗里留不到二十秒。“他们说中国很多老人喝功夫茶,喜欢留在茶壶里,越苦越有回甘。我怎么都喝不惯那种涩味。”他说,“你要是觉得太淡了,我再泡久一点。但那样香气就少了。”
“你去过中国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他笑笑,抬头望着店里另外两个茶师,“他们都去过,每年进茶叶,去过好多城市。我一直想去的,之前疫情走不了,等疫情过了,又要开学了。”
在一旁收拾茶柜的男生闻言走过来,自我介绍了两句,问了我们的名字,便跟我们聊起他去过的城市:除北上广之外,还有青岛、成都、镇江、昆明、兰州……他每个暑假去当外教,顺便买茶。疫情刚现端倪时他在成都,脑子里想的第一件要事,就是赶在熊猫基地关门前去摸摸大熊猫。结果去晚了一天,熊猫基地已经关门了。
跟这位小哥哥天南地北地聊着,我油然生起“年轻真好”的念头,又忽然意识到,我们的茶师相比之下讷于寒暄,一看就是个老老实实打工的学生。这么想着,转头看向柜台后面,只见戴菩提手串的小茶师听着那些兰州拉面、四川大熊猫、江南水乡的趣闻,听得专心,神往地笑着,却不插嘴附和,从头至尾,只是低头轻轻扇着砂壶的盖子。那从容的态度,就像一杯没泡出涩味的清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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